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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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梧葉蕭蕭, 北雁聲聲,如今的晉陽已然是入了秋。

“阿母該喝藥了,仲景先生說喝完這服藥,阿母就能大好了!”張昕小心翼翼地將藥端到王氏身前, 笑著說道。

王氏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, 並沒揭穿她善意的謊言。在幼女殷殷期盼的目光下, 她端起這碗濃黑的藥湯, 慢慢地喝了下去。

這碗藥實在苦的發澀,王氏不自覺地便想皺眉。但思及女兒尚在身前,她的眉頭尚未完全皺起,便又重新舒展了開來。

“這些小事自有侍女來做, 昕兒快回去念書吧。”

母親的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和, 但張昕卻聽得直想哭。她強忍著眼中的淚意, 咧嘴回道:“阿母, 今日的功課我已經做完了,師父還誇我的新詩有長進了呢!”

久病的王氏終於露出點真切的笑容, 欣慰地為幼女拂去耳邊的碎發。

“昕兒做得很好。”她頓了頓,接著說道:“但是阿母生病了,昕兒不該待在這裏……若是過了病氣,阿母會難過的。”

“兒這便離開。”

張昕不願忤逆母親的意思,可她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悲意。

還未行至廊中, 她又哭著跑了回來,哽咽問道:“……阿母, 真的不給阿姊傳信嗎?”

“阿晗不僅是我的女兒, 也不僅是你的阿姊……她是大漢的司空, 是朝廷的將軍。”

王氏的聲音依舊柔和, 卻也堅決, “昕兒,她在前線已經很艱難了,你不能再拿這些事讓她分心,好不好?”

十歲的張昕已然明白了母親話中的堅決,她不願說話,只能沈默地流著眼淚。

王氏為她擦去眼淚,又將她抱入懷中,輕聲輕語地囑咐道:“你的阿姊實在太累了……”

她的聲調也逐漸帶上了顫音,哀哀道:“昕兒,你好好念書、好好習武,將來幫幫你的阿姊,好不好……”

“我會的,我會的……阿母別難過。”

她自己的眼睛還帶著淚珠,卻妄想擦去母親的眼淚,撫平母親的缺憾。

她靠在母親的懷中,無助地思考著:為什麽她不能快快長大呢?

並州,盂縣。

戰火還未平息,死亡還未停止。

袁譚依舊在夜以繼日地攻城……然而無論是盂縣還是盂縣的士兵,都已經精疲力竭了。

每當張遼在他們身邊經過時,這些士兵總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張遼。

張遼常常希望自己讀不懂這些眼神,但是……他怎麽會不懂,又怎麽能不懂呢?

這一雙雙眼睛,這一雙雙麻木、期待抑或憧憬的眼睛……

他們在一聲聲地質問自己:

將軍,何時才能退敵呢……

將軍,何時才能結束呢……

將軍,何時才能回家,去見一見闊別已久的父親、母親、妻子、幼兒……

張遼讀懂了這些眼神,所以他憎恨自己的無能。

“再堅持幾日,援軍就要到了。”郭淮在一旁寬慰道。

“是,援軍就要到了……袁譚也知道援軍就要到了。”所以這位大公子的攻勢才會一日比一日猛烈,一日比一日瘋狂。

“盂縣已經等不起了。”

郭淮默然,直到張遼的聲音再次傳入耳邊。

“伯濟,今晚我率人夜襲袁軍大營。”

有風陣陣,有雁聲聲,似乎是在為遠去的將軍壯行。

是夜醜時,睡夢中的袁譚忽然被喧鬧聲驚醒,他皺起眉就要發火,卻聽見親隨在帳外大喊:

“公子,敵將張遼襲營!”

殘存的睡意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,袁譚再顧不上其他,匆匆忙忙地穿戴好甲胄。

“張遼現身於何處?”

“斥候已於西北角發現張遼蹤跡。”

“速速整軍!”

今夜無星無月,袁譚看不清敵軍有多少人馬。但朦朦朧朧的黑夜中,盡是震天的沖殺聲——敵軍的聲勢可謂極為浩大!

他暗自猜測:這應當是盂縣的最後一搏了。只要今夜勝了,何愁拿不下盂縣,何愁攻不下晉陽!

“兒郎們,給我……”

“報——,大營遭到襲擊!”

袁譚愕然回望,便見中軍大營燃起沖天火光。那火光最盛之處,正是堆放糧草之地。

該死,竟中了那張遼的奸計!

“回援!”

一場大火,讓袁譚的數萬糧草於旦夕之間便淪為灰燼。

袁譚氣得咬牙切齒、暴跳如雷,卻還是耐著性子想勸降被生擒的張遼。

陷於敵營而不改其色,刀斧加身而不改其志,這是真正的大丈夫啊!若能勸降如此英雄,那麽此一行也不算枉費了。

“將軍為張元熙做到如此地步,已算是盡了忠義,緣何還執迷不悟,要為她丟了性命?”

張遼被袁軍士兵押跪於軍帳中,聞言眼皮也沒擡一下。

“我父乃河北之主,威震天下、名傳四海,更是出身於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,豈是那一介山野村婦可比擬的?”

“將軍若是降我河北,莫說加官進爵,便是萬戶侯,也是堪配的!”

張遼不僅不為所動,甚至還冷笑出了聲,“這便是你們河北勸人歸順的誠意?”

袁譚眼睛一亮,再沒管手下的勸阻,徑直讓士兵給張遼松了綁。

寒夜寂寂無聲,卻有隱隱約約的金鉦之聲自盂縣傳來,和著窗外的淒淒風聲,譜成了一段哀曲。

張遼怔然良久,直到士兵為他松了繩索,請他入座,他還是呆呆楞楞的樣子。

“……容我拜別故主。”迎著袁譚期盼的目光與諸將警惕的眼神,他緩了神色,如是道。

袁譚放聲大笑,“請——”

“多謝。”張遼垂下眼眸,淡淡道謝。

腰腹、後背、雙肩、臂膀……他的身體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口,殘破如風中飄絮。

血汩汩而流,將他披著的白色征袍染上了赤色,艷麗若雪中紅梅。

剛剛誓死不跪的雙膝自願彎了下去,張遼面西而拜……那是盂縣的方向,是晉陽的方向,是故土的方向。

這雙曾於萬軍之中直取敵將首級的雙手,已然顫抖得不成樣子。他費了好大的力氣,方才平舉至胸前,深深地拜了下去。

一拜父母妻兒,未盡陪伴之責;

再拜知己主君,未報知遇之恩;

三拜故國山川,惜不見……惜不見承平之時!

“護衛公子!”

變故乍生,剛剛還溫順虛弱的張遼,竟一把奪過了身旁士兵的長·槍,直直地朝上首的袁譚刺了過去。

“護衛公子!”

“拿下奸賊!”

待袁譚撥開重重疊疊的護衛時,張遼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,再無聲息。

楊柳青青,在晨光霞霧中曼舞,杏花嬌俏,開滿了扶疏枝頭,正是春意融融之時。

張晗順著薄霧綿延的方向走去,便看見了站在杏花樹下的一對少年少女。

和煦的春風輕輕吹過,粉紅的杏花落滿了少年郡吏的肩膀。

但少年郡吏卻並未發覺,他以手比劍,眸中的光芒燦若銀河,“我張遼將來要效法冠軍侯,封狼居胥、踏破匈奴!”

張晗與杏花樹下的少女都笑了起來。

她們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,“我要平定諸胡,安定邊疆,讓阿父再無煩憂!”

意氣風發的少年郡吏也跟著笑了起來,欣然應道:“元熙,我們果真是相逢恨晚的知己!”

“那我們擊掌為誓,以後都要相伴而行。”

“都聽你的,文遠。”

張晗莞爾,輕輕地伸出右手……

楊柳與杏花霎時間遠去,取而代之的是蕭蕭草木,瑟瑟秋風。

愛笑愛鬧的少年變成了成熟穩重的青年,他身上的玄色吏服也變成了染血的征袍。

他跪倒在淒淒風雨中,朝她叩首而拜,“遼行矣,主公善自珍重。”

張晗心中大慟,“文遠,你可以拋下我這個故交,但你怎麽能不管伯父伯母,你怎麽能狠心拋下妻子……”

“你,你與蕓娘嫂嫂才剛剛成婚啊!”

張遼擡起了頭,有刺目的鮮血從他額頭處流下,他卻渾不在意,反而輕輕地笑了起來,“我知道主公會安置好他們的。”

他的身影逐漸模糊了起來。

“不!”

張晗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,卻什麽也沒碰到。

“文遠!”

她猛地從夢中驚醒,打落了案上的一堆竹簡。

“主公,發生了何事?”聽到動靜的親衛長容因連忙掀了簾子進來,問道。

“無事,如今幾時了?”她的聲音有些喑啞,卻辯不出情緒。

“已然卯時了。”

“我到城墻處看看,你們不用跟來了,自去用朝食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容因趕忙應聲,卻並沒依言去用朝食,而是不知所措地停留在了原地。

真的不派人隨行護衛嗎……

躊躇間,卻見軍師郭嘉掀了簾子,悄然而至。

“見過軍師。”

“無需多禮,主公如何了?”

按理說,身為幕僚的郭嘉不該打探主君狀況,身為親衛的容因也不該透露主君行蹤。

但容因知道郭嘉與張晗的關系,斟酌了片刻,輕聲回道:“昨夜帥帳的燈火一夜未熄……主公剛剛去了城墻處。”

郭嘉隨手拾起一份掉落的竹簡,恰好是昨日傳來的軍報。

[遼率四百精兵夜襲袁軍營壘,燒盡袁譚糧草輜重。四百兵卒無一生還,遼亦為敵所擒,死於敵手。

袁譚失其糧草,軍心潰散,旋即含恨退兵。

然天不見憐,遼之屍身已為許攸所毀,曝於軍前。]

郭嘉嘆了口氣,將這份軍報好好地放回桌案,繼而又一一拾起地上散落的竹簡。

“嘉去尋她,多謝容君告知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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